【老韩不快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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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说老韩是个老好人,老韩自己也这样认为。但是他并不快活。
他到这个单位工作已经二十多年了。这些年来,在工作上一直兢兢业业,从没有出过严重的差错。他为人一贯奉行“忍”、“让”两个字。每到评工资、轮出差或分配什么福利的时候,别人你争我夺,他从来是任由别人占先;安排任务,分给他的活重一点、苦一点,他从来不去挑三拣四;别人不愿意上夜班要跟他换,他从来是来者不拒,而别人在事后也好象从来没有想到有必要和他换回来。
照理象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人缘极好,而且还应该是个成天笑眯眯、乐呵呵的乐天派。但是老韩并不快活。他朋友也很少,办公室十来个同事,跟谁也称不上知心。
老实说,老韩在骨子里对他这些同事是相当失望的。二十多年来,同事们对他的谦让和热心向来是毫不客气的“照单全收”,但对他的牺牲却似乎根本就视而不见。特别使老韩不痛快的是,这些人居然在背地里还有些对他说三道四。
这天老韩吃过午饭,端着保温杯出去散步。刚一出办公室的门,背后就叽咕开了。老韩凭传出来的声浪就知道又在说他。这些人成天嚼舌,搬弄是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认为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是一种陋习,反映了这些人自大、自满、自私、虚伪、不够光明磊落。若非他多年来为人谨慎,从没有留下任何把柄,难保他们会说他些什么。
刚走出拐角,迎面碰上皮笑肉不笑的科长老朱,老韩要躲已经来不及了。果然,老朱夸张地伸出右臂,过来要拍老韩的肩膀,一面拉长了嗓门说:“哎呀,老哥们儿,高兴点嘛,干吗老这么唉声叹气,长吁短叹的?!”
老韩不喜欢老朱,尤其痛恨他动不动就拍肩打背的动作。他双手护着保温杯,淡淡地侧过身,敷衍着说:“我挺高兴,挺高兴。不叹气,不叹气。”
他看透了老朱这种动作背后所隐含的虚假和揶揄。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象是生活在《儒林外史》那种假惺惺的朝代。唉,中国人呐中国人,你的温柔敦厚哪里去了?你谦谦君子的美德哪里去了?看看办公室这些同事,简直就是一群贪得无厌的虎狼,连西方社会那种“费尔泼赖”的修养都没有。
老韩小时候受过严格的家庭教育,成年以后,仍然很自矜于那一点儒者之风。他常想起他父亲教给他的一个座右铭:“吃亏就是便宜”。这个座右铭曾为他发挥过不少效用。因为他是长子,经常不能不对弟妹们的无理要求多所忍让。满怀冤屈时念念这个座右铭,多少起过一些宽慰的作用。此外,他的忍让和委屈看在父母眼里,不但为他赢来嘉许,有时还能换得一些相当实惠的补偿。
然而,老韩在实际生活中早已觉察到,吃亏常常就只意味着吃亏,吃亏并不就是便宜。而且,吃亏的事总是接踵而至的。往往前一次吃的亏还没有变成便宜,新的吃亏事已经又来。老韩觉得自己有点象在股票市场买期货,前一笔投资还未兑现,已经又需要掏老本去买新的股票。他这一生中固然也大赚过一两笔,但总的来说是输家。被套牢的大笔资本就更不用说了。
凡事关键在于起步。如果起步已经走错,中局犹不警惕,待到棋势已成定局,再想扭转,真是难上加难。老韩现在就深感这种无奈。
他并不后悔初来这个单位时自己的厚道。那时候他还年轻,又是单身,一切都容易打发。房子、福利、还有别的好处让别人先得,事实上也不过是顺水人情。坏是坏在:曾几何时,不知不觉地,他的忍让变成了习惯,不仅他自己习以为常,连别人也认为理所当然。最近单位里办公桌换代,把老旧的木桌逐批换成锃亮的不锈钢桌。办公室里几个老人的桌子都换了,就剩老韩。老韩左盼右盼地等了好几个星期,不料突然预算紧缩,最后一批新桌,他们单位只能摊一张。庶务科连问都没问就把新桌绕过老韩换给了新来的小王。老韩虽然生气,却不敢去抗争,一连几天斜眼瞅着小王的新桌子叹气。
老韩胡思乱想地走完一圈回来,已经又到了上班时间。保温杯里的茶早已淡得喝不出味儿了,便从衣袋里掏出自己的袋泡普洱茶,用办公室门口热水瓶里现成的热开水沏上,缓缓走进办公室。刚要坐下,瞥见斜对面的老张好象冲着他在笑,心想,准保又有什么事要求我帮忙,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平白占人便宜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够。他拨弄着桌上的铅笔,故意犹豫了一会儿,方才端起保温杯,转身朝老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