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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泡

“灯泡”是我家那只猫的名字。它和我们一家大大小小已经厮守了十九年。其实,说灯泡是“我们家的猫”,这话并不太准确。灯泡是三儿的猫。三儿宠爱那只猫,就像得了独子的父母那般。他的零用钱,自己舍不得用,倒是很慷慨地买只刷毛的猫刷子,买个防寄生虫的领圈,买些猫吃的零食,买个猫玩具。早上他跟猫说声再见,灯泡送三儿到巷口,傍晚灯泡在门口等着三儿回家。就这么样过了不少年。

两年前灯泡病了,全身肿得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灯泡。艾白丽医生说灯泡的肾脏有了毛病,此外,还有消化不良、耳聋、关节炎……

“还能活多久?”我问。三儿直着眼看我。

“难说,两年吧。要是有了尿毒症,那么……”

“那么?”

“那么就带到这儿打一针,他就睡了,免得痛苦。”

回家路上,灯泡一路嗥叫,它最怕坐汽车。三儿颇为不乐,他认为他的猫是永生的,而我竟然问那猫会不会死,而艾白丽又说可以打一针!

以后,三儿回家时,总不忘带点鲜鱼和鸡肉。吃药消了肿的灯泡在饱餐鱼肉之后,又浮肿起来,而且终日嗥叫不已。

那天我早上起床,灯泡哑然无声。找了找,原来它一动不动地卷卧在它的篮子里,不再嗥叫,像是安详寂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开始着急了。怎么办?三儿从来没见过死亡,绝对不能让他看见他永生的猫竟舍他而去。怎么办呢?再不走,上班要迟到了。于是我把猫和它的窝一起搬到车上。一路上边开边想:今天星期三,艾白丽医生的诊所不开门……灯泡活着的时候最怕坐车,死了以后在车里放上一整天也不是个办法……怎么办呢?

车子这时已开上了山坡,车路右侧是碧蓝的莱蒙湖和白雪盖顶的侏罗山;车路左侧是一些农舍、草地、住家,还有圣经研究所、教堂和高尔夫球场。我上班,习惯性地走这条路,为的是看看那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水。这时车子已经开近了圣经研究所,我停了下来。

那年的雨水分外的多,泥土中的花草渐次在春暖中苏醒过来。一棵大树下,水仙花的叶子亭亭玉立。我把灯泡和它的窝放在水仙花旁,对它说:“灯泡,我晚上来接你。”

傍晚时我回到圣经研究所,篮子还在,灯泡已经不知去向。我带着一篮子罪恶感回到家里。

三儿在自己房间,似乎没察觉到出了什么事。

晚饭后,三儿问:“灯泡呢?”

他爸爸说:“奇怪,怎么不叫了呢?”

三儿又问:“妈,灯泡呢?”

“灯泡?……灯泡?……”我说。

“您带它到艾白丽那儿打针了?”

“没有……艾白丽的诊所今天不开门……”我本想告诉他灯泡死了,我把它放在花丛里,它到泥土中安眠了,或许来年它变成花草,会在泥土中再次苏醒过来。可是我没说这些。

“灯泡没了,再养只小猫……”我说。

“不要,我只要灯泡!”

以后的两天,出奇地风平浪静,似乎灯泡已被人遗忘。星期六早上,三儿搬来了救兵,是他姐姐。两人闭户密谈了好一阵,偶尔传出“妈妈”两个字,弄得我心惊肉跳。午饭后两个人出去了,一直到晚上才戴着满天的星斗回家。

星期天我外出散步,赫然见到路边的电线杆子上张贴着“寻猫启事”:老猫一只,蓝眼短须,名叫灯泡,于某月某日走失,若有仁人君子……。招贴上还附有老猫的彩色照片。没走几步,发现密密麻麻,沿路电杆全部贴了招贴。我踉踉跄跄逃回家里,还想故作潇洒,但总是神不守舍,怎么也潇洒不起来。以后知道他俩还把寻猫启事用传真发给了不少日内瓦的兽医,包括艾白丽医生。

五个星期过去了,什么消息也没有。一天下午,朴什伦女士打电话来,说:“我在车房柴火堆找到一只猫,很可能是您们家的。要不要来看看?”

我开车赶去。她家就在圣经研究所的树墙后面。朴女士让我看了她为灯泡安置的纸箱窝。灯泡看来消瘦不堪,像只丧家之犬,但仍旧静静地坐在朴女士家后院一张桌子上,勉强维持着被弃者脆弱的尊严。它对我视而不见。

朴女士说:“这只猫颇有几分灵性。它总是身前身后屋内屋外地跟着我,看来不像只野猫。我带它去艾白丽的诊所,她说那猫名叫灯泡,是您们家的猫。我于是打了电话。”

“谢谢!”我说,“真的十分感谢!”

我带灯泡回到家,心里放下一块石头。

晚上,三儿说:“妈,怎么回事?灯泡回来了?”

“对,我把它找回来的!”

“在哪儿?”

“离圣经研究所不远一家人的车房里。他们收养了它几个星期。”

“灯泡自己不可能走三公里的路。不知道是谁把它拐走的!”

我很想说,拐走灯泡的是他妈妈,因为她不想儿女过早地看到那件生命中必然而终究会发生的事。但我没有说什么。之后,家中很少再有人提起灯泡失踪的事。

几天前,三儿和我又带着灯泡去看艾白丽医生,因为灯泡走路开始跌跌撞撞,似乎失去了方向感,浮肿又开始了,整日价不是昏睡不醒就是嗥叫不已。

艾白丽说没有什么变化。说灯泡会越来越瘦,到时候……

三儿没等她说完:“非常非常谢谢您,艾白丽医生。下次见!”

回程上,三儿要求我答应他一件事:如果要带灯泡去打针,请让他自己带它去。他说:“我不怕灯泡会死去,可是我不喜欢灯泡莫名其妙地消失无踪。”

我看了看三儿,才醒悟到三儿早已长大成人,只是我这个盲目的母亲以为孩子仍驻足于孩提的时代,才会去演出那场拙劣的《爱猫失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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