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沧桑】 | 本期首页 | End |
成绩单
游三洲
出差回来,屋子里空荡荡的,女儿不在家。他猛然想起,这星期女儿学校放假,孩子跟她妈妈出去度假了,周末才能回来。打开信箱,信堆里夹着一封女儿学校的来信。拆开信封,里面是女儿一月份小考的成绩单。
女儿上的是私立中学,贵是贵一些,但教学严格,校誉很好,从这儿出去的毕业生,瑞士法语区的公立大学几乎是照单全收。他希望女儿将来至少念完大学,具备基本的发展条件。至于她进一步怎么发展,就完全由她了。令他欣慰但也难免有一点惊讶的是,女儿对自己的前途好像成竹在胸,一上高中就选定了财经的方向。他回想自己在那个年龄,还是个糊里糊涂、浑劲十足的傻小子呢。
女儿的成绩一向中等,从来没有拔过尖,这在日内瓦的中国孩子中,可算是个例外。但他却不以为意,觉得只要女儿身心健康、学到东西,名次先后纯属次要。何况女儿的荣誉心已经够强,考坏了会嘟嘴,偶尔小考考得好,回来也会高兴半天。
学校的成绩单相当详细,每门课都给出笔试和课堂表现两个分数,还有授课老师的评语。当月总平均也分笔试成绩和课堂表现,另外还标出全班平均分数和学生本人的名次。女儿这次的成绩单也还是中等,笔试成绩比全班平均稍优,在二十五个学生中排名第十一,课堂表现则刚好与全班平均分数一样,排名第十四。唯一令他吃惊的是女儿的数学成绩:笔试只有三分,课堂表现五分。
女儿的数学向来不好,他为此特别下过工夫,陪着她一起做了好几个练习。因此上学期结束前最后一次小考,女儿的数学成绩居然大有起色。这学期开学后,女儿一再向他保证,现在老师教的,她全能听懂,没有困难了。没有困难,怎么会只考三分呢?他决定等孩子回来后问一问她。
孩子终于回来了。见到他,亲热地又拥又抱,兴奋地列数一周来休假的见闻。指手画脚中,她忽然瞥见摊开在桌上的成绩单,呀了一声,转脸对他说:
“对不对?像我告诉你的,数学只有三分。”
“像你告诉我的?什么时候?”
“你出差的时候呀。老师在班上宣布成绩以后,我怕你回来看到分数吃惊,所以马上给你旅馆发了一个传真。后来你一直没有回音,我又连续给你发了两个传真。都没有收到吗?”
他不禁哑然失笑了。
他一个传真都没有收到。但这不是问题的所在。他相信孩子没有说谎。在第三世界国家,再好的旅馆服务,也有不周到的地方。何况,孩子并没有说谎的必要。她发传真,是预报坏消息,只不过希望他不会为她的坏成绩“吃惊”而已。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他从小是个拿“甲”的好学生,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好学,同时也因为他的父亲管教极严。他父亲的“望子成龙”是用“棒子”来实现的,对他这个长子,要求自然更加严格。任何课程,只要低于九十分(他老人家对于“甲”的界限),就保证一顿狠打。但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总难免有看题走眼、答题笔误的时候。每当他拿回家的成绩单上有个“乙”字,他母亲往往比孩子还着急,娘儿俩怀着成绩单东躲西藏,偷偷央账房先生拿图章盖了好向学校交差。
他试着想像,要是父亲今天还活着,看见他这样教育女儿,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女儿对功课不是不在乎,对考坏了的成绩不是不懊恼,对他这个为父者的反应更不是不担心,但她担心的不是他的愤怒、他的惩罚,而是他的“吃惊”。而且,为了免予他出差回来“吃惊”,她连发三通传真,告诉他:她这次数学考砸了。不为求饶,不求开脱,只为了通知他,让他收到成绩单时不至于“吓一跳”,而是“胸有成竹”地签收。
他忽然发现,这意味着在女儿心目中,他们父女之间是一种两个平等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亲情表现在相互的关心上,至于学习,主要是她个人的事。学习得好,她知道,父亲会为她高兴;考砸了,父亲也会为她担忧。她当然不希望父亲为她担忧,但决不会认为“考砸”本身会构成对父亲的亏欠。
他很早就意识到,等级式的伦理思想对一个刚开始认识世界的孩子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成人社会一切的等级观念,全是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被威迫利诱甚至拳打脚踢所强迫灌输的。为此,他尽量设法和女儿保持一种启发和探讨的关系,也从来不用“听话”、“孝顺”这些所谓的传统中国思想来要求女儿。如果父亲在世,对这一切可能会很不以为然吧?
女儿又继续兴高采烈地谈她的旅游见闻。他内心一动:还担心什么父亲的反应呢?我们这样多么幸福。他老人家,恐怕一辈子也不曾真正地幸福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