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随笔】 | End |
巴黎:永恒的浪漫
萧舟
其实我有什么资格来描写、评说、议论巴黎呢?以全部六天的逗留时间?还要除去永远的、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都不能减免的睡眠。即使一天16个小时泡在外面,96个小时你可以看什么?不过是浮光掠影、走马看花而已。但是我仍然服从内心的愿望,服从一种用文字诉说的习惯,表达涌动在心底如塞纳河流水般的情感。
巴黎能给我什么值得一说的感觉呢?
是震撼,是一种揉合了震惊、感动、感慨等等总之是目瞪口呆的感觉。
我不知道巴黎建城的历史;这从有关的教科书和宣传册上很容易查到。我可以说的是,巴黎是多少代人辛勤劳动的结果。这劳动里包含的是无限的精心与热爱,最后的积累便是这广阔辽远的物质世界,而最重要的是这物质所蕴含的精神性和文化性。
一个都市的建筑如果没有其精神性,那便是一堆如蜂巢般的水泥块而已。巴黎建筑的精神性是统一的,也归功于它对建筑风格的协调性的维护和有远见的城市规划。以著名的大教堂为例:巴黎圣母院的哥特式风格与圣心大教堂的穹顶造型各有特点,但它们的巍峨,不仅以建筑的辉煌,而且更以宗教的精神感召性呼唤你久已被压抑的激情。屹立在塞纳河边的巴黎圣母院,是游人必至的胜地,寻寻觅觅着雨果笔下丑陋而善良的敲钟人悲惨命运的余音。但是走进其中,深暗的环境,肃穆的气氛,香火缭绕,布道声声,使人“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难以分辨自身朝拜与观光的身份。圣心大教堂以蓝天为背景巍立高地,乳白色洋溢着安详圣洁的端庄气质,拾级而上,巍峨愈增,回首再望,巴黎城尽收眼底,薄烟淡云缭绕其上,是生气勃勃的巴黎!
在艾菲尔铁塔上望巴黎又当不同,在强风劲吹乱发飞扬里放眼巴黎,豪迈之情油然而生。满城建筑如精雕细刻的模型,蘩密精巧,均匀整体。俯视车流如蚁队,行人似尘粒。远望道路四通八达,交织如网。荣誉军人院、巴黎圣母院、卢浮宫、协和广场、大宫、凯旋门等等著名建筑指点可数。整个城市漫无边际地绵延开去,一直消失在天边灰褐色的云气里。云气之上渐渐发黄,接着就是碧蓝透彻的苍穹。巴黎好像覆盖了地球的一面!
想要仔细欣赏巴黎城的美丽还可以在凯旋门上环望,以此为中心的十几条大道如太阳的光芒射向四面八方,形成极其壮观的如“米”的图案,正面君临更为宽阔的香榭丽舍大街,直达有巨大旋转环车的协和广场,背面直通拔地而起的现代建筑;新城,各种现代材料、造型的现代建筑多集中在那里,高高低低,充满变化的节奏,而围绕凯旋门的每条街道两旁的建筑都高低相近,临街整齐如线,风格和谐统一,古香古色中传达着稳重与幽雅,甚至每栋楼房窗户的铁栏杆都充满了维多利亚风格、巴洛克图案、新艺术风格的各种装饰变化。巴黎的建筑是历史与艺术的见证。而正是对新旧城区的合理规划,使得这种见证清晰而有条理。
巴黎物质生活的蓬勃生气也震惊着我。在几条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我被人的洪流裹拥着,在琳琅满目的商店里进进出出,吞吞吐吐,象大海里的一粒沙子般自然、普通,全然没有不相见容的异类感。这是一种物质生活的生机,也是一种庞大文化的生机。
在国内,当一种时髦到来,处处和文化挂钩的时候,我已听厌了饮食文化、风筝文化、茶酒文化的字眼,所谓文化唱戏,商业登台,其中充满了生硬的牵扯,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时的无奈。所以,被人努力标榜的文化其实往往经不起文化的分析,而真正的文化是一种本质的、可以升华的东西,用不着涂脂抹粉地装扮。深厚的发展与积累自然地显现文化的意义,这当然不是俗文化与雅文化的论题。
如果从审美的和谐与丰富去看巴黎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乃至著名品牌的香奈尔手袋系列、琳琅满目的巴黎梦幻香水(其中一种叫“毒药”),你就会说,它的博大的完整性与精深的丰富性使它具有了雅致的文化性。巴黎的服装风格象温度计一样显示着最为新潮的时尚品味。巴黎的时装店是天下女人最向往的地方。如果考察巴黎服饰的每一个品种,即使是小小的胸饰,它的样式风格的丰富也足以使你完成一篇论文。
巴黎的商业文化不因过分重视功利而流于庸俗,香榭丽舍大街两旁商店的橱窗设计可作为证明。历史上巴黎是近现代艺术设计的发源地,以谢列特、劳特累克的海报设计为代表的新美术运动、兰比卡绘画风格的杂志招贴设计的新艺术运动,都以巴黎为基地。随后艺术上的创新运动都不断地对实用美术施加影响,艺术家们对商业设计的积极参与提升了商品以及广告形象的文化品质,也就在审美趣味上培育了巴黎人。自然,高级的商业文化需要更多的金钱来消费,这便是商业的残酷。巴黎高档与低档商店其间有着丰富的层次,适应着不同阶层巴黎人的需要,但是巴黎二字永远都是一个极有魅力的品牌。
什么是巴黎人?在商业街上漫步,人流滚滚,五颜六色的民族服装和与之相匹配的黑、黄、棕、白各色皮肤各种面孔的人可能都是巴黎人。巴黎容纳了太多的移民,也容纳了太多的豪华与贫穷。在巴黎的地铁、街头流浪着许多吉普赛人,他们漂泊天涯,最终落脚于巴黎,只是没有了曾经成为象征物的大篷车。巴黎的人种和阶层之丰富,是我所旅居的日内瓦难以望其项背的。因而任何一种文化都难以成为主流。任何一种生活方式都是对巴黎生活的补充与丰富。
塞纳河没有莱蒙湖的清澈,但是有手持酒瓶絮絮叨叨的醉鬼,横卧街边被地盖天的流浪汉,衣衫褴褛伸手要钱的乞丐,还有四处游走的抗议者和武装到牙齿因而面目不清的警察。美丽的香榭丽舍大街时常会演出各种各样的活报剧。我亲眼看到一群阿拉伯人游行,散乱的队伍仿佛从地而生,呼喊着什么口号在街边穿行,个个都是满脸的深仇大恨。警车缓缓伴行,鸣笛闪灯,爱丽舍宫前被封锁,防暴警察手持有机玻璃盾牌与警棍,大叉着脚一字排开,如临大敌。双方都是严肃认真地投入演出,而且演出的又是国际题材的话剧,令旁观的游客开眼。但是紧接着就是遭遇罢工的奥赛博物馆,工作人员要求提高工资关闭了展馆,让专奔印象派远道而来的游客看门上的罢工传单。活跃的各种罢工构成了巴黎一道独特的风景,它当然也是现实主义平庸故事的滋生地。警察当街捉小偷;商店玻璃门撞得粉碎;贫穷脏乱的街区墙上满是污秽的字句和涂鸦;怀抱婴孩的乞妇浪迹站台。
生活在巴黎的也有许多中国人。唐人街拐角招工的中文小广告在寒风中飘摇,张三李四寻工的广告那顿顿挫挫的圆珠笔迹仿佛告诉你闯荡海外的辗转经历,而他们的后代可能就是地道的巴黎人。中国福建青田籍华人有经营饭馆的传统,令人感到亲切的中文招牌呈现着亮丽的风景。我的朋友,有的在巴黎大学任教,传授着令洋学生神迷的中国书画传统艺术,有的以艺术家身份居留,有的被国内选派在艺术城的画室里短期进修,呼吸一下巴黎浓烈的艺术空气。
自自然然的,各国的移民们形成了自己民族的街区,在自己的圈子里继续演绎自己的生活文化,在传统中编织着大同小异的悲喜剧。是不是有最早和最悲惨的移民经历的黑人才与当地的融合最为彻底?最新出炉的2000年法国小姐有着明显的黑人血统。在世界性的体育比赛场地上,穿着法国队服的黑人比比皆是。
同样,也正是巴黎的容纳,形成了巴黎社会生活文化政治的丰富。巴黎不单能够容纳,而且始终对世界各个角落里的原创文化兴趣浓厚。去年中国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办的“中国文化周”便在巴黎引起了强烈反响。各种展览、讲座、表演都吸引了众多的巴黎人观看与倾听。这种欣赏不仅热情,而且有着很高的品位。四川茶馆里的说唱艺人、陕西民间的剪纸婆娘、贵州的傩戏艺术都曾经被邀请到巴黎这个世界文化的大舞台来表演。其实,许许多多的大艺术家也都是在巴黎的艺坛上成功的,象西班牙的毕卡索、俄罗斯的夏加尔等等。于是,巴黎的每一个角落都隐藏了大大小小的梦想。
巴黎还具有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所无法企及的最大浪漫。它的浪漫是骨子里的,所以无时不生发在生活、文化的各个侧面。
我从来都认为埃菲尔铁塔是一个超凡脱俗的浪漫构想。身在320米高的铁塔之上,想它是在一百多年前那个时代所产生,就更觉得不可思议不浪漫到极致无以产生。它的构想是匪夷所思,它的建造是造化奇迹。
艺术史上的浪漫主义就诞生在巴黎。浪漫主义绘画大师德拉克罗瓦的《自由领导人民》、籍里柯的《梅杜萨之筏》彪炳史册,大作家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流传了一个动人的故事,还有唯美而浪漫的梅里美。从歌剧《茶花女》到大小仲马本身都充斥了浪漫的才情与情节。艺术的浪漫自不必再说,甚至政治都带有浪漫的色彩。从较远的巴黎公社革命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学生、工人运动,直到近年充斥电视、报纸的绯闻:密特朗带着私生女公开露面,得到的是包括巴黎人在内的法国人的同情,与美国议员们对克林顿不检点的计较对比鲜明。
巴黎是近现代艺术人文思想的发源地。它浪漫而宽容。想当年卢梭在这里写下了《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爱弥尔》等重要著作。当时的巴黎当局曾缉捕他,但在他逝世十六年后,仍然把他的遗骨迁进巴黎的“先贤寺”。埋在里面的还有与卢梭针锋相对的思想家伏尔泰,可以继续在地下面对面地笔战。
巴黎的大大小小博物馆、美术馆是艺术的殿堂,让你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在卢浮宫里我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仍然愣了、傻了,不知道从哪里细观精看。大画置于高墙,退远才见整体,小画齐于眼际,贴近方见精微。这里不仅有举世闻名的达芬奇的《蒙娜丽萨》、古希腊的雕塑《维纳斯》,萨摩塔斯的《胜利女神之翼》,还有我早已熟知的一些著名画家和他们的作品,象波提切利、拉菲尔、米开朗基罗、提香、卡拉瓦乔、凡爱克、伦勃朗、鲁本斯、维米尔、安格尔、达维特、德拉克罗瓦、籍里柯等等,等等,似乎卢浮宫网罗了世界艺术史上所有有名画家的作品,而且还把世界各个民族历史文明积累的艺术品通过各种手段搜集在宫中,古希腊、古埃及、古代东方的艺术品包罗万象。卢浮宫是世界艺术博物馆之最。当然,还有专藏印象派的奥赛博物馆,还有凡尔赛宫、大宫。管道支架暴露的蓬皮杜中心则从里到外都透着现代气息,建筑前的现代雕塑象是戏谑的玩笑,却严肃认真地反映了时代精神。而在近年建成的科学城里,展示的内容表现了巴黎在科学文化方面幻想性的前瞻,360度的穹幕电影让观众如痴如醉。
巴黎富于激情,但是并不偏激。想象力与宽容是巴黎的两大优点。浪漫当然是幻想得以展翅飞翔的重要基础,宽容则是幻想得以实现的重要条件。华裔美籍建筑大师贝聿明建在卢浮宫广场上的玻璃金字塔就是明证。拂晓雨中看金字塔是一次难忘的经历。从卢浮宫的地铁口上来,街面依然夜色深暗,行人稀少,端庄稳重的卢浮宫沐浴冬雨,从希里留馆的拱道就见晶光闪耀,走向前去,豁然开朗,广场上的三角形玻璃金字塔里面灯火辉煌,金属支撑结构处处反射着金辉,仿佛晶体的奇异折射。地面的水池、地面的积雨反映着灰蓝色的天空,映照着迷离的金字塔。玻璃金字塔与卢浮宫的轻盈与厚重、透明与实在、沉着与空灵,在造型、材料、审美上的种种矛盾性对比,当时当然引起极大争议,但是最终巴黎的宽容大度使它得以建成现在看来金字塔俨然卢浮宫古装少女胸前的一枚钻石胸针,对比使她们相得益彰……
巴黎也是一个矛盾体。如此复杂众多的种族文化,却能在大的格局上稳而不乱,气贯五经六脉,值得研究。有理性的激情总是一个民族的幸运。无理性的激情会在不恰当的时机焚毁别人,也焚毁自己。控制激情与理性的艺术使巴黎充满生气和灵性,不要求主流与非主流的区别,不要求本本意义上的是与非,而只要求你自己的存在的是与非,于是巴黎就丰富了,巴黎就好看了,靠在塞纳河边的矮墙出售巴黎的旧地图、旧书画、旧的新美术运动时期的海报;在爱丽舍宫前高喊你要求的权利与自由;在破旧失修的石墙上胡涂乱抹;在如蜘蛛网般的地铁里高歌一曲,然后伸出你的手;或者在路边咖啡座上抽着香烟,品着咖啡,海阔天空地悠然闲聊……
据说,巴黎人的侃大山是世界有名的,虽然中国人曾经“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但是今天的中国人已经忙碌地放弃了侃业,即使有所闲聊,也是权钱色三字,远不如巴黎人侃得广泛而又极至。我曾经在香榭丽舍大街漫步,街两旁的酒馆、餐馆、咖啡馆将阳伞与桌凳扩展到街边。几杯饮料,两三人间,以大街繁华的世象为背景,就可以展开悠长的人生对话,谁知道哪个就是萨特一样的哲学家呢?个体生命的多姿多彩装饰着巴黎。太过完美的东西常失之于单调而乏味,一般的富足的巴黎人的生活就象一些七、八十年代的法国电影的典型特征:没有激动人心的情节高潮,没有曲折婉转的事态发展,只有几个普通人物没完没了的主旨含混的对话,体现了这种生活对精神发展的扼制。其实,生生死死、艰难与辛酸、欢乐与悲痛不因物质富足而平淡,心路历程应当有更为扩大的范围,就像在埃菲尔铁塔上鸟瞰巴黎,那无限延伸遥远至天际的似乎无穷无尽的巴黎,有着巨大莫测的可能性。自我的完善和道德的完美,不能代替个性的复杂与人生的丰富,惟恐精神文明与道德的发展束缚人类最有意义的个性自由。多样化是人类思想的本质,或者说应当成为本质。那么这样一想, 完善完美对于绝大多数都是过高的要求,所谓局限也应当是个人的一部分,不必太过计较。写到这里,我就忆起曾经走过的蒙特马高地上小街早年铺就的碎石块路,在雨夜时分反射着路灯、车灯、家户灯光的点点闪烁p若清夜时的一天繁星……真好比所有巴黎人丰富而湿润的让人流泪的人生。平凡也同样令人感动。
我也震惊于巴黎强大的生存与发展能力。在巴黎的几天里完全靠地铁通行各处,没有坐一次地面上的交通工具。能够把底下掏空,建成如此巨大的交通工程;一个充满故事的地下世界,巴黎人还有什么干不成?但是一脚就要踩进2000年的巴黎却遭受了一场飓风灾害的袭击,连艾菲尔铁塔上显示倒计时的灯标都在即将到达2000的几小时前停止显示,是拒绝进入新的世纪?浪漫的巴黎人依旧在香榭丽舍大街狂欢,艾菲尔铁塔依旧焰火缤纷,这能否预示巴黎依旧的辉煌?
有许多关于巴黎的书。新人有杨立新的《风伴我行》,描绘了留学旅居时交往的巴黎人和美妙的巴黎饮食,是在心情不错的状态下没心没肺的絮叨;旧人有大名鼎鼎的中国外交家顾维钧的夫人所撰的《没有不散的筵席》,记述了二战时巴黎的上流社会社交生活景状,是辉煌若云烟的忆旧,不免流露骄人的心态。但她说:“北京和巴黎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就纯粹的美而言,巴黎和北京是无与伦比的。”这是肺腑之言。然而,现在的北京城貌已经不是顾夫人眼中的北京了,更不是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所向往的北京。相比之下,让人生发的感慨就更加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