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 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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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 爷

梦 儿

在山西老家,人们管外祖父叫姥爷,外祖母叫姥姥。我的姥爷姓高,名存德。姥姥叫什么,不记得,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字。小时候,最亲的除了爹娘,便是姥爷、姥姥。

姥爷比姥姥小六、七岁,我曾纳闷为什么姥爷比姥姥小那么多。姥姥年过六十,已呈老态,裹着小脚,步履蹒跚,姥爷却身板硬朗,走路大步流星。后来才明白,老辈子的婚俗一是早婚,二是女比男大。早婚便能早添一个劳力。女大了既能干活,又能侍候年轻的丈夫。听说我的三爷结婚时还会夜里尿床,需要新过门的三奶奶帮助收拾。这样的事儿在老辈子不稀奇。

姥爷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习惯低着头,看着前下方大步走路,肩膀和脑袋往前一倾一倾的,不多说话。我问我娘,为什么姥爷头总低着。娘说姥爷胆小,不愿见人。她讲了姥爷经过的一件事儿。

姥爷年轻的时候,曾在夜里被老杂子(土匪)绑走过,到了野地里,在穿越日本鬼子抓民夫挖的封锁沟时,趁老杂子不注意,钻进庄稼地连滚带爬跑掉了。跑脱后不敢回家,躲进一个亲戚家里藏了半个月,等风声过后,才悄悄回家。

我家和姥爷家同在一村,相隔一条小过道(小巷)。我们家八口人,三间房。兄弟姊妹六个在家里住不下,都先后在邻居家借过宿。在姥爷家借宿的时候最多,我们叫作“到姥爷、姥姥家睡”。先是两个哥哥,然后是两个姐姐,然后是我。听哥哥姐姐们说,姥爷很厉害,管得严。我和弟弟都怕去。但是没有办法,终于轮到了我去。

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一个秋天的晚上。晚饭吃完后,背着书包,跟着我娘,贴着小过道墙根到姥爷家去。没有路灯,小过道昏昏暗暗,下过雨后,路上尽是积水和烂泥,看不清楚。脚下经常“扑哧、扑哧”地响。到了姥爷家后,两只鞋子沉甸甸的。

姥爷家的院子方方的,东屋、西屋是姥爷家,都是三间的旧瓦房,外砖内包土坯墙。姥爷、姥姥住西屋,东屋留着给舅舅娶媳妇用。那时候舅舅还没有结婚,刚去西边山里铁矿打工。北屋和南屋都是瓦房削过顶后改成的平房。北屋一家,姓张,名清廉,荣复军人,在朝鲜打过仗。他也有六个孩子。南屋一家姓郑,名金山,从四川过来的老红军,党员,生产队副队长,除了说话永远带着四川口音外,与其他社员没有什么不同,每天下地干活,干完活后割草,养猪。他养了一头白猪,关在南屋西侧的一间透风小屋里。那头猪两条后腿断了,全靠前腿在地上蹭,后半身拖在地上。由于运动量少,长得特别肥。

北屋张家养着一条大黄狗,狗经常睡在门洞里。第一次到姥爷家来睡,很怕狗。一推大门,那条狗立刻扑上来,“汪汪”吼两声,好像遇见了坏人。然后围着我和娘转,用鼻子这儿嗅嗅,那儿嗅嗅。娘因经常来,不怕,拉着我说:“别怕,以后就熟了,不会咬你。”

进了西屋门,姥爷和姥姥在一张紫红色的方桌两边坐着。方桌后边是一个长长的条几,与方桌一样高。条几两头立着两个方方的立柜,都是老式的,暗紫红色。右边立柜上放着一盏油灯,灯光昏暗,看不清他们的脸。桌上的碗筷还没有收拾。娘嘱咐我以后晚饭后就来这里睡觉,听姥姥、姥爷的话。娘又和姥爷、姥姥说了几句,就走了。

姥爷、姥姥我都认识,过年过节时,我常跟着爹娘哥哥姐姐们来这里吃饭。姥爷、姥姥也偶尔来看我们。但这是第一次在姥爷家睡觉,我心里挺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做。

姥姥站起来,弓着背,招呼我坐到炕边,然后慢慢挪动着身体收拾桌子上的碗筷,知道我要用桌子做作业。

姥爷坐在桌边,不动,也不怎么看我。姥姥收拾完了桌子,把油灯移到了方桌上,我偷偷看了姥爷一眼。他光光的脑袋,脸庞瘦削,胳膊和腿都很长,穿着粗布白上衣和粗布黑裤子。如果头上戴一条白羊肚毛巾,很像电影里的抗日游击队员。他毫无表情地说:“先做作业。睡觉前洗脚。”然后示意我坐刚才姥姥坐过的那把椅子。我赶紧麻利地坐到桌边,把书包放到桌上,掏出书、本,借着灯光开始做作业。做了一会儿,觉得鼻子痒,似有鼻涕往外流,终于憋不住了,吸溜了一下。姥爷的耳朵很灵,果真发话了:“不准吸溜鼻子,赶紧到厕所里把鼻涕擤掉。”我赶紧遵命,这才知道姥爷的厉害。早就听说姥爷讨厌不爱干净的孩子,也讨厌光会念书不会干活挣钱的孩子。

姥爷话不多,吃完饭后也不动地方,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不停地从暖壶里往大白磁碗里倒着热水喝,偶尔朝我这边看一眼。我低着头做作业,不敢正面看他。过一会儿,稍微熟悉了,我在做完作业后竟敢拿出一本小人儿书来看。等我看够了,鼻子里也充满了油灯的烟,我知道该睡觉了。我小心翼翼地从暖壶里倒些热水,再从水缸里舀一瓢冷水,坐在小板凳上洗脚。洗完脚,擦干,然后趿拉着鞋把水倒掉。这时姥姥已经把三人的被子铺好。姥爷看我钻进了被窝,他才动手洗脚。

我那时候经常做恶梦,睡着睡着半夜里会突然醒来“呜呜”地大哭。姥爷、姥姥被惊醒,赶紧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和二牛打架了。二牛是我的伙伴,上学之前确实和我打过架。姥爷、姥姥于是安慰我:“你是做梦,快睡吧。”

有一天晚上我睡得早,后来被姥爷叫醒,姥爷递给我两片热乎乎的东西,煎得黄黄的,透着菜籽油的香气。我咬了一口,又香又甜,明白过来是用鲜红薯片煎的。我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好久没有吃这么香甜的东西了。这是姥爷、姥姥做的夜宵。后来还吃过一次夜宵,是热乎乎的白面“疙瘩汤”,里面放了姜片、葱丝,滴过香油,也是姥爷半夜里把我叫醒喝的。吃夜宵好像只有过那么两次,但在我的记忆里是世界上最美的食物。

舅舅平时不在家,他到山里矿上打工去了。星期天的时候会骑车七、八十里回家看看姥爷姥姥。舅舅的模样很英俊,我在姥爷家的像框里经常看他。他胸前带着毛主席像章,臂上是红卫兵袖章,手里托着红宝书。他和另外一些叔叔一起在北京见过毛主席。我羡慕他,也盼着他能回来,讲讲他幸福的故事。没有想到他这次回来竟闯了祸。

村里为了改善社员的生活,建起了水塔,准备为各家各户提供自来水。各条大街、小过道都挖了沟,准备铺设水管。街上到处是一堆堆的新土。小孩儿们找到了乐园,在土堆上爬来爬去,用土筑起了各种各样的城墙、炮楼。

舅舅骑车进了村里,年轻好胜,竟然不下车。在玩耍的孩子们、土堆中间穿插骑行,一不小心,把地上的一道城墙轧出了一个豁口。城墙的主人是个六岁的孩子,生产队长张武头的儿子,名叫大军。大军见自己的城池被毁,开口就骂,抓起泥土就投,抬起脚就追。舅舅认得他是张队长的儿子,知道不好惹,赶紧骑车逃跑回家,躲进了屋里。他以为这孩子不会追上来。他想错了。这孩子已经在姥爷家大门外哭着喊着骂起来,要让狗娘养的小子出来赔他的城墙。骂声越来越大,引来了不少邻居来看,好心人劝这个孩子,但劝不住。

舅舅是姥爷唯一的儿子,姥爷痛骂了他几声,便自己到街上向叫骂的孩子赔礼倒歉。但大军不听,坚持要舅舅出来赔他城墙。姥爷说:“我给你赔,行不行?”“不行。”姥爷说:“我给你跪下,行不行?”“不行。”姥爷说:“我求求你,我回头揍他,你不要骂了,好不好?我真地给你跪下了。”

众邻居见姥爷跪在了地上,纷纷劝大军罢休。这孩子还是不依。这时不知是谁把张队长叫来了。张队长不知在谁家喝了酒,身上带着酒气。他看到了这里的一切,上来二话没说,给了儿子一个耳光,叫他“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把他拎走了。他儿子被拎走的时候,还不住地叫骂。邻居们劝姥爷赶紧起来回家吧。姥爷呆呆地站起来,楞了一下,低着头回家了。地上的泥土被姥爷跪出了两个坑。

冬天到了,地里的农活儿不多,社员大部分都闲着。姥爷也闲着,话也更少了。晚上我又是先做作业。作业很简单,把课本上的生字各抄写20遍,然后用字组词,再抄写20遍。姥爷现在不坐桌边的椅子上,而是坐在炕头煤灶边上烤火。煤火烧得很旺,吐着蓝蓝的火苗。姥爷把棉裤裤管挽起来,露出干瘦的小腿。小腿离火很近,火苗似乎要舔上去。他不在意,似乎很满足,一会儿烤烤手,一会儿用手指上下挠着小腿。腿上的干皮脱落下来,落在火上,爆出一闪一闪的火星。他的老寒腿毛病又犯了,这是他治这个毛病的老办法。他偶尔被煤气呛得咳嗽一声,但不在乎。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坐在那里烤火,挠腿,时不时看我一眼,有时还长长地盯着我看一会儿。我不敢看他,使劲低下头,看书,写字。

姥爷在五几年的时候走街串巷卖过香油,懂这一行买卖。后来不让干了,一歇多少年。冬天没活儿干,也没钱花,姥爷憋不住了,悄悄地把油桶挑子和油勺找出来,跑到外乡做了几天买卖。没想到此事让北屋张家的老婆知道了。张家的老婆向张队长告发了。张队长于是召开社员大会,批斗姥爷。姥爷站在会场中间,低着头听。

舅舅结婚以后,尤其是添了一个儿子之后,姥爷、姥姥高兴了一段时间,但也老得很快。先是姥姥,因年纪大,又有心脏病,头发更白,步履更蹒跚,不久病重住进县医院。我娘、舅舅轮流在医院看守,但没过几天,姥姥就去了。

这时候我仍到姥爷家里睡。我觉得姥爷对姥姥的死有预感。就在姥姥住院前的一天夜里,我在梦里隐约听见姥爷和姥姥在悄悄说话,好像两个年轻的男女在说甜蜜的悄悄话。我在梦里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感觉到姥爷是喜欢姥姥的,舍不得姥姥走。第二天看到姥姥,发现她头发几乎都白了,又老了一大截。

姥姥的丧事很隆重,远近亲戚都来了。我娘、姨、舅舅、舅母都是披麻戴孝,守灵,护灵,哭唤,送姥姥入土。

葬完姥姥从坟地里回来,看到姥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炕边上,垂着头,望着地,一动也不动。娘、舅舅、姨穿着浑身的孝衣,挂着新鲜的泥土,偎坐在姥爷身边,轻轻地安慰姥爷:“爹,放宽心,保重身体。”姥爷不抬头,沙哑着嗓子说:“没事,你们歇息吧。”娘把我拉到一边,嘱咐我:“梦儿,以后每天晚上早点来陪姥爷。”我连声“嗯、嗯”,很懂事。

那天晚上,娘很早就带我过来。娘、舅舅陪姥爷坐了很长时间,时不时问姥爷吃东西不。姥爷一直说不饿。妗子也拖着疲惫的身子从东屋过来,问姥爷吃不吃饭。姥爷摆摆手,示意大家都离开。姥爷轻声地说:“有梦儿陪着我就行了。”姥爷那一天一口饭也没有吃。

姥姥走后,姥爷的话更少了。有时在街上能看见他走路,他和以前一样,总是低着头,迈着大步走,肩膀和脑袋往前一倾一倾的。路上遇见人,打招呼也很简单,“哎”的一声就过去了。腰比以前弯得多,头也比以前低得厉害,人也瘦得光剩下一把骨头了。

过了几个月,姥爷也病了。他身体很虚,已经走不动路,躺在炕上。娘、舅舅几次要把姥爷送到县医院。姥爷坚决不去,他说:“不用白费钱,我知道我还有几天。有梦儿陪着我就行了。”

一吃晚饭,我就过来,陪姥爷,同时照旧做作业。这天晚上,姥爷的精神还好,他问:“做什么作业?”我说我在做算术。姥爷说:“算术好,有用,长大了会算帐。”他又问:“念几年级了?”我告诉他三年级了。他又说:“姥爷也只念过三年私塾,你赶上姥爷了”,他停了一下,又说:“你哥哥姐姐们都没有念到头,你要能念就一直念下去。”姥爷以前经常怪我们光会念书,不会干活挣钱,不知今天怎么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天已经灰灰发亮,屋里特别安静。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姥爷。借着晨光,我看见姥爷直挺挺地仰卧着,脸朝上,直视着屋顶。我爬过去,晃一下他的胳膊,姥爷还是一动也不动。我发现他的胳膊是僵硬的,凉凉的。一股恐惧感像电一样顿时通遍我的全身。我顾不得穿衣穿鞋,跌跌撞撞跑到院里,疯狂喊叫:“姥爷不在了!姥爷不在了!姥爷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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